少年（6）

吴广文一边安慰奶奶，表示爷爷已经没事，一边极力忍住眼泪落下。

爷爷和奶奶膝下只有爸爸和姑姑，姑姑在六岁的时候夭折，而后只剩下爸爸一人，但后来爸爸娶了妈妈，两人一起出国赚钱，现在就只剩下爷爷奶奶，对于爷爷奶奶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国内是需要有人，否则……出了什么事谁知道，谁又能第一时间赶到？

爷爷奶奶辛苦一辈子，临老都没过上好日子，别人家逢年过节儿子儿媳回国看望，他们家过年不仅显得冷清，还有爷爷时不时的叹息，以及奶奶的念念叨叨：“哎，今年又不回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慰吴广文，有气无力地说：“爷爷没事了，你们都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可硬朗了。”

吴广文：“爷爷你可吓死我们了。”

“人老了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好孩子别哭。”爷爷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你哭起来真丑，笑起来才好看。”

吴广文噗嗤一声笑出来。

由于爷爷年纪大了，说了一会儿话又睡着了。

吴广文给奶奶买了饭，两人一块吃饭，聊了家里琐事。

奶奶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苦水都会往外倒，跟爷爷不一样，“这些年你爸你妈在国外是什么都顾不了，钱顾不上，关心更顾不上，我们两个老人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广文心中苦涩，“奶奶，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你马上都要出国了，还能陪多久，我们总想着你爸妈能赚到钱，让我们一家子过上好日子，可到现在，别说好日子，就我们两个老人生死他们都照顾不住。”奶奶摸了摸吴广文的脑袋，“你爷爷从来不愿意让我把这些事跟你说，说你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能力，但我真的是忍不住，你别怪奶奶，奶奶讲话就是这样，像你那件新衣服，其实不是你爸妈带回来的钱，你爸妈好久都不带钱了，那是你爷爷赚的钱，你刚去学石雕那天爷爷不是没送你吗？他是去帮忙摘杨梅和杀猪赚钱了，说是一定要给你买件新衣服体体面面的出去，他回来的时候，我看他一把老骨头累的真呛，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以后你出国千万别跟你爸妈一样，要记得家里头还有两个老人。”

吴广文没有想到那衣服竟是这么来的，顿时心中百感交集，愧疚的感觉如海水般一波波涌上，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对父母的不满。

既然他父母做了这个并不是很正确的选择，那……他为什么要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

都说出国好，为什么出国连给自己的孩子买件新衣服都那么难，还要一个老人去干农活赚钱给孩子，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出国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关心家里，凭什么啊！

吴广文低着头，喃喃自语：“我不想出国了。”

奶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没有听清他的话。

晚上的时候，邻居赵建国带着自己的手机来到医院，他们在农村没有什么和国外联系的方式，他们家连电话都没有，平时联系权全靠邻居赵建国的一部手机，一般都是父母现和赵建国联系好，然后赵建国定时将手机拿给他们，然后国外打电话回来。

那边电话打过来，赵建国接通后递给吴广文，吴广文下意识不想接，于是又给了爷爷，爷爷一接电话，脸上别提多美了，乐呵呵地说：“我没事啊，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们在国外忙，不要记挂我这个老头子，我们家里人都会照顾好自己的……嗯，文文很乖，现在跟着王大师学习石雕，王大师对他是赞不绝口，这孩子将来肯定很好。”

吴广文明显看见奶奶瞪了一眼爷爷，爷爷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为所有的人操心，可就对自己的身体丝毫不牵挂，非要说得自己特别好，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想到爷爷的付出，吴广文这一刻感到是多么的不值得。

“哦……那飞机票……是怎么弄？”

吴广文听到爷爷在和他爸妈商量飞机票的事，眉头紧皱，现在的他在国内诸多牵挂，压根就不想出国，于是，他跟爷爷示意想要接电话，爷爷自然是高兴地把电话给他。

吴广文接过电话，爸爸在那边热情地问他近况，然后说国外多么多么好，会带他去哪玩，曾经吴广文会沉浸在其中，幻想着有一天这些是属于自己的，但现在，他却深深的感到厌恶，倘若真的那么好，为什么连家中年迈的老人都不管，如果没有那么好，为什么要带他出去受苦。

爸爸的声音起起伏伏，听到吴广文的耳里竟是呜呜声一片。

直到那阵呜呜声停了，吴广文才缓缓开口，“爸，我不想出国了。”

那头一阵沉默，随即不可思议地说：“文文，你疯了不成？”

“我没有疯，我就是不想出国了，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我想留在国内，万一爷爷奶奶怎么样，我才能快点赶到，我知道你说的国外好未必那么好，我身边早就有人跟我说过，在国外的日子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的，但我也不是刻意逃避，我就想问你一句，我爷爷奶奶怎么办？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就想他这次是突发性高血压，如果我们晚一点把他送到医院，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你们为了赚钱可以不顾一切，但我不行，在我的世界里，爷爷奶奶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失去他们，所以我不会出国。”

吴广文抬起头，爷爷奶奶瞪大眼睛，满脸写着不敢置信，待回神之后，爷爷面无表情，嘴角僵硬，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电话挂断。

爷爷：“爷爷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不出国？你想在国内做什么？你太让爷爷失望了。”

吴广文坐在病床前，眼眶湿润：“爷爷我可以跟着王老师学习石雕，还可以照顾你，我不想出国真的不想出国了。”

“胡闹！”爷爷生气了，“爷爷不需要你照顾，你该做的是出国帮你爸妈，而不是跟我们这些老人混，石雕虽然好，但你父母需要你啊，孩子，你爸妈在国外很辛苦，你应该出去帮帮他们，听话好么？”

“我不，我喜欢石雕，我想照顾你们，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真的很重要爷爷。”

在爷爷的眼中，这是吴广文第一次反驳他说不，从小到大乖乖的孩子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胡说八道，现在不听爷爷的话了是吧？”

两人的争论没有任何的结果，吴广文见爷爷说不通，一个人走出病房蹲在角落里低低的抽泣。

过了一会，奶奶出来了，把吴广文扶了起来，“在我们村就没有人不出国的，这是个机会。”

“我……”

奶奶又说：“你爷爷是在帮儿子和你考虑，你大概不知道你爸妈在国外是不懂语言的，所以做的都是最累的工作，他们想将你接出去，让你读书，然后帮他们开店，这样一家人算是在国外能很好的生活下来，我们青田人都是想当老板的，而不是四处打工，每一个人有了点钱都想自己开店。”

“我喜欢石雕，我可以和王老师一样成为石雕大师。”

奶奶蹙眉：“你知道青田有多少个王大师吗？你想做王大师太难了，你做石雕最多就过过小日子，赚不了大钱，虽然奶奶希望你留在身边，但对于你来说，出国才是最好的出路，就像你爷爷说的，守着我们这群老人有什么意思，年轻人就要去做年轻人的事情。”

吴广文头回深刻地感受到姚万宁的窘迫和心酸，全部的人都不认可你的选择，这种感觉是在太难受，所有人都在以爱之名让你做该做的事，但喜欢的事就不是该做的，而是要去做赚钱的事，难道这才是活着的本质吗？

“奶奶，我说真的，我不出去，我真的不出去，谁逼我都不行，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在国内也会赚大钱，让你和爷爷过上好日子。”

奶奶在内心希望这孩子留在国内陪伴自己，可这与一直以来的价值观有所违背，他们这里是个贫穷的山村，为了出国赚钱费劲多少心力，大伙生活渐渐好起来，这孩子说不去就不去，岂不是与所有人都相悖，这可不行啊，使不得。

爷爷为了这事心情是一落千丈，连晚饭都不肯多吃几口，急的吴广文不行。

这时，门口来了意外的访客，众人皆没有想到王芝竟会站在门口，爷爷奶奶连忙招呼他，王芝带来一些水果，关心地问了爷爷的身体情况，随后热情的问了奶奶的近况。

爷爷奶奶只听说过王芝的大名，却没见过真人，如今他竟主动来看自己，颇为受宠若惊。

爷爷主动问起吴广文学石雕的情况，王芝大为夸奖，爷爷奶奶听得是心花怒放，之前一直听吴广文自己说还不错，但一个孩子之言他们没有过多的相信，如今被王芝这么一夸，猛然觉得面上有光。

爷爷：“都是王大师教的好，这孩子笨不懂很多，就像这次他父母要他出国，他竟然说还要留在我们身边，多少人盼望着出国，这孩子不珍惜，王大师你要好好教教他。”

王芝此次到来也是为了出国的事，却没想到爷爷竟主动提了，瞥了一眼吴广文，心中暗忖他已做出选择，“这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在国内发展也可以，他很有学习石雕的天赋，是万众挑一的人才，对于他想留在国内这件事，我认为可以，老爷子其实做我们这行需要努力，但依然需要一些天赋和喜欢，这孩子都不缺，他有那么好的能力自然与你们俩密不可分，我早就听广文说你们俩是个极为开明的人，相信你们会同意的。”

爷爷没想到王芝竟然站在吴广文那头，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芝又说：“当然我不是说出国就不好，只是相对于广文来说，留在国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过段时间我会给广文一些工资，然后我慢慢让他独自做，卖出去的钱自然也是他的，孩子嘛，主要是兴趣为主，你们说是的么？”

“这……”

两老面面相觑，爷爷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学，王大师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孩子的爸爸以前也雕过，但没你们这么优秀，搞不出来什么门道，就灰溜溜出国，我们家没这个能力啊，要是可以他爸早就可以了。”

王芝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吴军？”

“你认识？”

没想到真的是吴军，难怪他总觉得吴广文有些似曾相识，再加上对石雕的敏感度和天赋，这孩子说自己祖上无人学石雕，他自然也没多想，没想到时隔多年，王军的孩子竟然成了他的徒弟，这个世界上的事还真是兜兜转转极为有意思。

“认识。”王芝沉吟片刻，又说：“他是个很优秀的人。”

在一旁默默听的吴广文顿时目瞪口呆，从未听说过爸爸还学过石雕？

而王芝还认识他？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他与父母没有生活在一起，对父母所有的概念均来自于爷爷奶奶，父母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是个很模糊的字眼，或者说仅仅只是个名词而已，在他的生命中比起来还是爷爷奶奶更有温度和存在感。

爷爷和奶奶对于爸爸学石雕这事知之甚少，王芝没有在这个话题逗留太久，他转头对吴广文说：“你先出去，我跟你爷爷奶奶再讲一些话。”

吴广文乖巧地出去，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芝说爸爸是个很优秀的人，估计只是随便说说，他爸要真是那么好，又怎么会出国又怎么会在国外赚不到钱呢？

他刚一抬头，竟看见邓子云和姚万宁，顿时一怔，“你们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