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之下

“咚咚咚”敲门声。

“老陆，大家都等着你，他们想见你。”胡云峰的声音。

门内没有应答。

“咚咚咚”敲门声。

“二景，在不在？”罗通的声音。

门内没有应答。

“咚咚咚”敲门声。

“……小景。我们知道你尽力了，这不怪你，你别自责了。”苗大叔的声音。

门内还是没有回答。

今天是7月16日。

距离海啸来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各国各城陆沉的消息，接二连三的送至。

日本、澳洲、新加坡、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台湾、中国东南部、冰岛、美国西部、格陵兰岛、挪威、丹麦、瑞典、芬兰、北地群岛、葡萄牙、爱尔兰、英国……

听到船内广播像相声背贯口一样，报出一个又一个地名，气氛越来越凝重。

咔。

陆景按下静音键。

他缓慢地从被窝里爬起。

独自走到洗手间清晰。

他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夜之间，头发全都变白了。

原来，一夜白头的传说不是假的。

他确认了一整天，走遍了方舟都没有看到苗沛瑶和薇尔希的身影。

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接受了，苗沛瑶没有登船的事实。

面对苗母的质问，他自惭形秽。

陆景不敢面对每一个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谁叫都不开门。

“原来，她们真的没回来。”

陆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他拳头渐渐握紧，然后一拳打在镜子上，可镜子没碎，只有他的手鲜血淋漓。

陆景坐回床上，默默打开手机。

那些软件全都停留在7月15日那一天，不在有任何信息更新。

是啊，那些软件与媒体公司也在海啸中毁灭，还有什么消息会更新呢？其实，这也不过是寄托罢了。

陆景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存的是他从小到大和苗沛瑶的合照，一张张照片翻过去，好像苗沛瑶的模样还在眼前。

翻着翻着，他翻到自己和罗通还有薇尔希的合影……他心里有些发酸和自责。

她们都没回来。

都是因为自己。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

陆景也是没有回应。

但这一次敲门的人没有放弃，过了几分钟，又传来敲门声。

陆景还是不回应。

一连几次，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暴躁。

陆景对此都充耳不闻。

最后，敲门声停了。

陆景翻身躺回床上，背对着门，大被蒙头，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和周遭所有都隔绝，他以为这样就能忘掉悲痛。

过了很久很久。

陆景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然后他听到滴得一声，接着他房间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罗通用自己的电脑连接陆景房间电子门锁端口，破解了权限，这件事对现在的罗通来说轻而易举。

作为启动方舟，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各国高层给了罗通在方舟绝对的行动权。

登上方舟之后，他联合几个有着世界顶尖水准的骇客，将方舟的电子系统抽丝剥茧，研究透彻；顺便还从他们每个人那里学到一些闻所未闻的绝招。

罗通比了个剪刀手，表示顺利搞定；他跟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俄罗斯姑娘相视一笑。

说起这个姑娘还得倒回纽约防卫战，罗通和薇尔希被沈朵救回战略防卫局根据地，在市民躲藏的地下室，罗通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茜茜的俄罗斯姑娘。

大概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罗通跟茜茜一见面就很聊得来；而后他们在纽约保卫战，先行掩护市民撤退，罗通和茜茜就分开了，本来以为无缘再见。

结果方舟破山，接应各国逃难者，罗通帮陆景寻找苗沛瑶和薇尔希的踪迹，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和茜茜相遇了。

当海啸来临，罗通负责观测灾难的影响，看到一块又一块大陆陆沉，听到接二连三的噩耗；不止是陆景、胡云峰、成语他们失去至亲好友的，就连那些有幸全家逃生的，在这场灾难中也有所共情。

大家都是流离失所的人。

这几天时间里，茜茜一直在陪伴着罗通，现在罗正诚与罗通父子，已经成为方舟上有一席之地相当重要的存在，人们将罗通、沈朵奉为英雄般的精神象征；陆景本该也是如此，但他把自己封在房间里，无论谁来也不开门。

也不是没人提议让罗通打开房门权限，把陆景夹着出来，比如说胡云峰；但罗通比任何人都了解陆景，他倔起来，九头牛都拽不回来。

“全交给你啦。”罗通和茜茜灰溜溜地走了。

只剩下站在门外的那个女生，她身姿挺拔，容貌飒潇，是个相当有巾帼气质的美人。

沈朵。

她这几天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但只有一件事让她烦恼甚至是懊恼。

自从纽约保卫战之后，她几乎每天都会做梦梦到一个场景。

在地下蚁穴隧道，身后岩浆奔涌，她已经毫无生的勇气了，她想放弃，可她总是能听到有个人在她耳边厉声说：“你这样对得起为你牺牲的人吗？”

然后她就会惊醒，脑袋里全都说那个人在自己面前蹲下，和将自己推出去时的模样。

这不像她。

她抗拒着这种状态，可她越是抗拒回想越是强烈；现在，沈朵有些暴躁。

她走进陆景的房间。

看到像个蚕蛹一样卧在在床上的家伙，心里就更莫名烦躁，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她只是觉得烦躁……除此之外，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疼痛感。

“起来。”

她走到陆景的床边，强压怒气。

陆景动也不动。

“起来。”她重复，陆景动了动。

沈朵忍无可忍，一把扯住陆景的被子，豁然掀开。

她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满身溢散着颓废的气息，这还是那个铿锵有力地训斥自己，让自己重振精神的人吗？！

她越是看着陆景这个样子，心里就越乱。

为什么？她问自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来这里之前，她以为见到陆景，自己就会有答案，她以为见到陆景，自己就会变回原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自己。

那才是她真正的自己，或者说她想要成为的自己。

可看到陆景那一刻，她还是动摇了。

她开始怀疑，她怀疑那真的是她自己吗？她不明白。

她想问陆景。

可现在的陆景给不了她答案。

现在的陆景……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趴在母亲床边哭泣的，懦弱的、瘦小的、没用的自己。

“我叫你起来，听见了吗？”

陆景缩紧了，像一只蜗牛。

“我让你起来！”沈朵抄手拽住陆景的衣领，一把将他薅到自己的面前。

当她正视陆景的双眼，那一刻，她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看到那双空洞无神、颓然不已的眼睛。

她觉得好难过。

“……啧！”沈朵颤抖着，“跟我走。”

她试图拖走陆景，但是被陆景挣脱了：“不……别管我。”

沈朵僵住了。

他说什么？

别管他？说让自己别管他？

“你们都不要管我了，离我远一点。”

沈朵心里越发觉得闷了。

“我这种人……离我越远越好，我只会害了我身边的人。拜托了，离我……远”

啪！

沈朵用了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一耳光打下去。打得她手臂都麻了。

陆景一颗后槽牙随着他摆头的动作废了出去，血顺着嘴角流出来，他左脸顿时红肿。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一切烦恼的来源。

“你以为只有你失去了亲朋好友吗？你消沉又能改变什么？你忘记那时候你对我说的了？你这样子难道就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吗？

况且，你凭什么就给他们下了死亡判决？

你甚至都没有去找过他们！你这样负责任吗？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不配，你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是你带来了不幸，只是因为你无法避免！”

沈朵在陆景面前蹲下，再次扯过他的衣襟，她注视着他，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姓陆的，你听着。

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的命是你和罗通救回来的。

你想死，我陪你。你难过，我陪你。你颓废，我也陪你。

如果，你还有一线希望，想去找你的妹妹，你的朋友，我也会一直陪着你，无论花多久，走多远，直到找到她们为止。

但如果你再看不起自己，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我决不允许。

因为……”

这一切，都因为……我喜欢你。

她没能说出那几个字，或许是因为她不习惯，她从未说过那几个字。

沈朵俯身吻上陆景的唇。

两个人情不自禁地纠缠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陆景嘴里的血气。

许久许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们才分开。

陆景望着沈朵。

沈朵戳了戳陆景红肿的脸，忽然笑了。

这是陆景第一次看到沈朵笑，她一路上都像是块冰，现在她融化了。

他觉得这个总是冷峻的姑娘，越来这么漂亮。

沈朵起身，她的心情忽然大好，或许是积压在心里的烦恼终于得到解决，她终于能变回正常的自己：“赶紧收拾好，我等你。救援队就要出发了。”

“哦……”

几分钟后，陆景穿好外衣走出房间；海啸过后，外面又一次下起了红雪，整个地球在一夜之间进入寒冬。

方舟以外的平均室温跌破零下三十度，所有外出的人都得穿上厚重的防寒服。

陆景跟着沈朵来到方舟总指挥室，在这里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胡云峰、成语、罗通、温和，还有院长和苗大叔夫妇。

除此之外，陆景还看到几个经常在电视，尤其是新闻上看到的脸，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全都是各国要人，甚至一国首脑。

这些人见到陆景后，热情地涌上前，一一和他握手，这种感觉就好像明星的粉丝见面会，而且这群粉丝还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官，甚至一句话就能引发战争，决定一城、一省、一国的命运。

“陆景，我从罗院士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你很勇敢。”眼前的中年男人拍着陆景的肩说。

“……谢谢。”陆景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接受褒奖，更不想跟这些政客周旋。

他注意到罗通和成语全都穿着外出的防寒服：“你们这是……？”

“看不明白吗？等会我们也要参加救援队！”成语上前拍着陆景的肩膀，“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小苗的。”

“不，这是我的事情……咦！”陆景刚说完，身后沈朵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罗通憋笑：“你别推辞了，我们是同宿舍的兄弟。”

“就是啊！”

“……谢谢你们。”

胡云峰朝所有人敬礼：“请容我送送他们。”

得到他人首肯后，胡云峰陪同陆景等人来到底层，已经有很多自发报名前往方舟外进行搜寻工作的搜索队聚集在这里。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找来的待充气的汽艇，每两个人一组，驾驶汽艇外出搜索，一来是寻找幸存者，二来是收集可用的物资。

目前方舟上有的东西，全都是从救生船上写下来的，这些东西最多只够所有人用一天，整艘船上数十亿人口，其他都好说，食物和饮水必不可少。

况且，虽然诺亚方舟足够大，但容纳几十亿人，空间依然有限，他们必须不能一辈子呆在船上，总要找一个落脚点。

分散出去数亿人的搜救队伍，在新的大海上航行。

如今地球的格局面貌经过彻底革新，海啸吞没了三分之一的陆地，原来的七大洲现在被分割成数块，陆地面积变小，海洋面积变大，四大洋如今只剩下三大洋，印度洋和大西洋成为同一片海，太平洋变得更加广阔，只有北冰洋未受波及。

但这么说，其实也并不准确。

陆景与沈朵共乘一船，罗通和茜茜一艘船，温和和成语一条船，本来罗通不让茜茜一起，但奈何他实在是拗不过这位出身战斗民族的小丫头。

他们兵分两路，温和和成语去以前苏杭的大概区域，温和还是想找找有没有胡云海的下落。

而陆景、沈朵、罗通还有茜茜，他们组成新的小队，去往寻找薇尔希和苗沛瑶的路。

罗通将他与父亲罗正诚做的新海图同步到自己的平板电脑上，这次他们轻装上阵，罗通拿到微软提供的最新款平板电脑，其功能和便捷性都比他那个笨重的笔记本电脑要好太多。

“现在的地球跟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罗通说。

茜茜在旁边一戳他的腰眼：“不要卖关子，我们该去哪？”

从见到茜茜的时候陆景就觉得，这小姑娘的中文说的真不错。罗通告诉他茜茜是汉语专业的。

“不是我卖关子，我是要花点时间。你看看，这是现在的地球，这是以前的。

那场地震和海啸，可不仅仅的吞没大陆那么简单，整个地球的地轴都转向了。

原来的南北两极，现在成为赤道中心轴所在。

原来赤道周围的热带地区，变成了万里冰川，极寒地带。

一时半会，连我都无法对应原来人类各个城市所在位置。

况且我们甚至没有小苗他们的确切信息，只记得小苗最后出现的信息是在上海，但巨大海啸造成板块飘逸，我一时半会定位不到上海在哪里。”

罗通苦恼。

陆景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在那个不知名的库房，看到的神秘仪器，还有诺亚文字。

他从手机里找出图片，问罗通：“罗通你的翻译库给我备份一份。”

“干嘛？”

陆景把自己掉入岩浆的遭遇说了一遍，坐在他身旁的沈朵听到陆景跌入岩浆，十分关切地问陆景身上有没有伤。

“我没什么事，就是对有些事情不太理解，不过我大概有了一点想法。”

罗通叹气：“知道了。”他调出翻译文库，传至陆景的手机上，沈朵负责划船，而陆景则专心致志地将他记下来的文字翻译。

最终，他发现，这些诺亚文，似乎是一些名字。

罗通对应的名字叫做斯皮尔。

沈朵对应的名字……是奥德赛斯。

听陆景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茜茜发出小小的惊呼声，不止是她，连罗通也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了？”陆景十分不解。

他看到沈朵神情十分低落，意识到自己好像提到了不该提到的。

“二景……你不知道吗，那位掩护我们的上校，就叫奥德赛斯，他说他是希腊人。”

上校……那也就是说，是沈朵的养父？这么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上校的真名。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沈朵问。

“就是那些仪器的刻字，我在那里发现我们每个人都对应一串诺亚文，这些文字翻译过来就是这些名字。”

“名字……”罗通若有所思。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放下手中的平板电脑：“二景，你有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或者陆伯伯的名字？”

“有。”陆景疑惑罗通的反应。

“那你翻译一下，陆伯伯对应的名字是不是叫做珍妮.莱塞塔，而你的名字……不，你把你名字的那张图发给我吧。”

“为什么？”

“你别问了，你只要看看陆叔叔对应的是不是珍妮.莱塞塔就行了。”

“哦……”陆景狐疑地将自己的那张图片发给罗通，他只翻译老爸的那张。

果如罗通所说，那后面一串诺亚文翻译过来的人名，真的是“珍妮.莱塞塔”。

他抬头看向罗通，发现罗通神色凝重。

陆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偷偷翻到自己名字所对应的诺亚文图片，然后对照文库翻译

——【薇尔希.莱塞塔】

果然如此。

“二景，你看到了吧？”

“嗯……”

罗通就知道陆景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

就算自己不让他看，他也会想尽办法去得知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沈朵。

沈朵知道罗通的眼神，也知道罗通想说什么。

她缓缓划动船桨，背对着陆景：“陆景，我问你，刚刚在方舟上……”她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这时，陆景坐到她的身后，将手掌放在沈朵的手上：“我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不会走出阴影。

……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亲切，或许是缘分吧。”

说着陆景牵起沈朵的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至少让我试试，可以的话，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沈朵看着自己被陆景牵起的手，嫣然一笑：“准了。”

罗通见状长出一口气：“看来你解决了，我还怕影响你们夫妻和睦呢。

那我就直说了，我相信沈女士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之前陆景你深入险境，去直面罗德，薇尔希得知后，她非要去找你，那时候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她是为你而生。我以为她是喜欢你，没想到这不是一句修辞。”

“是这样吗……”陆景垂下眼帘，想到薇尔希为了自己，去救苗沛瑶，如今生死不明，他就觉得自责。

不止是自责自己害了薇尔希，更责备自己，居然从来都没相信过她。

“二景，你还记得薇尔希第一次见到咱们俩的自我介绍吗？”

“自我介绍？”陆景想起见到薇尔希第一面，就是在乱七八糟的家里。

薇尔希说：“我是薇尔希，特意来找你的，是令尊的学生，我的母亲叫做……”

“珍妮.莱塞塔……”

“对，你们跟我说过，薇尔希的母亲叫做珍妮.莱塞塔。她的名字就对应着陆叔叔的名字对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爸外面有人了？”

“噗……”罗通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大哥，你脑回路太曲折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家庭伦理剧……”

“就是，混小子，这话让你妈听见，我又得跪搓衣板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陆景的口袋里想起。

那个声音，是陆明的！

陆景急忙掏出老爸给自己的翻盖手机：“老爸！？”

“嘿，儿子。好久不见了，这是咱俩第一次通电话吧。”

“是啊……但你怎么……”

陆明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有一肚子问号，但现在不是回答你问题的时候。

小罗猜的没有错。

那些名字，其实代表的，都是我们的伴生人。”

“伴生人？”

“对。还记得你们在第一处遗迹拿到我的笔记，读到亚当夏娃计划吗？”

“是说智人起源那个吗？”

“没错，诺亚人进行生物进化实验，他们不是大发善心，要做出自己的孩子，而是为了寻找进一步演化的可能。

亚当、夏娃，这不仅仅是诺亚人语言中的名词代称。

它还是一个代号。”

“您的意思是说……”罗通第一个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没错。每当地球上一个新生儿顺利诞生，在深埋地下的另一个世界中，也会有一个诺亚新生儿伴随出生。

人类的孩童被称作亚当，伴生的诺亚孩童被称为夏娃。这两个字，它更是一种羁绊。

小景在那个库房看到的仪器，就是孵化诺亚新生儿的温床。

珍妮.莱塞塔，这个名字的主人，就对应着我。

我六岁的时候，一个雨夜，她找到了我，并向我讲述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一个关于隐藏在地幔层，地核周围另一个文明世界的故事。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诺亚文明的事情。

后来，我投身于地质学研究，目的就是为了探明诺亚文明存在。

后来，我追逐着诺亚人遗迹，一步步追寻，最终得知珍妮，她就是我的夏娃，我的伴生人。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找到这里了，至少你们足够努力。如今新的时代，只差一步，就将到来。

你们该为未来做准备了。”

“老爸，你能不能不要谜语人？”

“我给你一个坐标，那里是最后的遗迹所在点。蚁穴隧道还能用，去吧。你们想要的一切，无论是想找的人，还是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等着你们。

对了，路上小心。”

陆明语气忽然低沉，“罗德正在找你们。”

“罗德？！”电话挂断。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家伙怎么还没死！”罗通恶狠狠的说，他转头看向茜茜，“你还是回方舟吧，你听到了那个进攻纽约的贼头还活着，太危险了。”

“不！”茜茜倔强地抢过一支船桨，“一起去！”

罗通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拗不过这个丫头。

陆明的坐标发到陆景的手机上，最后一个坐标点原来就在江城。

四人二船划到曾经的江城，这里已经变成汪洋一片，那座伴随他们青春完结的江城地质大学已经沉于水下，教学楼和雕塑倒塌在湖底。

那座屹立千百年的黄鹤楼，只剩下底层与基台。

陆景四人在汉阳浅谈停船，走在颓塌的街道上，恍如隔世。

走着走着，他们听到了一阵哭声。

四人循着哭声找到一处民房废墟。

“哭声好像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茜茜说。

“好像是个婴儿，快点！我们把废墟清理出来！”四个人齐上手。

沈朵最有经验，战略防卫局已经参加过数不胜数的救援活动，她边指挥边动作，如果先清理下层，就可能导致上面失去支撑，发生坍塌，所以他们必须先从最上层开始一点点往下搬。

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将废墟清理。这期间，同样来此搜查的，胡云峰的同僚，也是方北乾的副手裘思经过，带人帮忙一起清理废墟。

终于，他们在废墟之下，发现了一对已经死去多时的父母，两个人以自己为架，挡住了废墟的倒塌，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一岁的婴儿被他们死死护在怀里，此时孩子正嚎啕大哭。

陆景最瘦，他钻进去从夫妻的怀里将孩子抱出来，搂在怀里，这还是陆景第一次抱孩子。

但说起来也有趣，这孩子躺在陆景怀里立马就不哭了，然后沉沉睡去。

陆景把孩子交给裘思：“裘长官，我们还有事情，暂时不能回去，麻烦你先把孩子带回去……”

说着陆景沉默了，他一时想不到应该交给谁。

裘思笑笑：“放心吧，正好我老婆怀孕刚生了孩子，她有母乳能喂孩子。”

“那就谢谢你了，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就去四层0000019室找苗大叔夫妇，他们肯定会帮忙的。”

“明白，你们去忙吧。”陆景目送裘思带着另外一个士兵抱着孩子，搭汽艇返航。

接下来，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四人再次找到蚁穴隧道的入口，并沿蚁穴向下走；这段路似乎很长很长。

在漫无天日的隧道里，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中间休息了多少次，直到看到前方隐隐有光亮。

沈朵走在最前面，她最机敏，反应最快，意识到前方似乎有不速之客，迅速拦下身后的人。

四个人全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声。

沈朵比出行动手势，让四个人都尽量保持安静，然后移动到斜前方的掩体。

听起来简单，可做起来难。

这不是潜行游戏，只要避开视线范围卡四角，千年杀对方都不会有反应；从隧道口出去的一段距离内是完全开阔的空地。

在那里有两名持枪警戒的人，他们手臂纹着水晶船刺青，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罗德的手下。

四个人按顺序趁两名守卫背对着他们的时候，偷偷地迅速地穿过去，躲到掩体。

最后一个是罗通。

在运动方面一直都是短板，加上他紧张，于是不负众望地弄出了声响。

“谁！”

两个守卫被罗通惊动，转身看去。

此时沈朵和陆景早就准备好，在他们转身的时候，从背后接近，一人一个，扼住守卫的脖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勒住。

两个人喊不出声音，被沈朵勒住的那个先晕过去。

而陆景手法生疏，让对方挣扎了一阵。

在那个守卫即将晕过去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这一下虽然没打到人，可是发出了声响。

终于还是惊动了罗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顷刻间，陆景四人就被包围。

沈朵怒视罗德：“你！”

罗德笑了：“别这么瞪着我，奥德赛斯又不是我杀的。何况罗杰尔也死了，你们算是扯平了。”

陆景才发现罗德竟然是如此可怕的人物，虽然在这之前他想过，再见罗德一定是一场血战，他会替罗杰尔报仇。

可现在看来，好像罗杰尔对他而言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陆景师弟，你也不必这么瞪着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怎么我这个当哥哥的，罗杰尔死了，我一定都不难过。”

罗德转到陆景的面前：“这个仇我会报的，虽然我和这位堂弟不太对付，但他怎么说也是我弟弟。

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要是告诉我诺亚人的下落，我就放了你。报仇，我们下次再说，怎么样？”

“可以啊。”陆景答应的很爽快，“你先放了他们，我就带你去。”

罗德冷笑：“我不傻，你跟我玩过一招，我不会上第二次当，除非我找到诺亚文明，否则你们谁都走不了。”

“既然你这么没诚意，那就算了。”陆景耸耸肩，“无所谓，我们这些人死在这里，你正好断了念想。”

“是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苗沛瑶的下落？”罗德神色阴冷。

唯独这句戳中了陆景的软肋，他瞬间不淡定了，冲过去要跟罗德拼命：“你把沛瑶怎么了！把沛瑶怎么了！你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尸骨无存！”

罗德手下士兵抬起枪托砸在陆景的腹部，陆景顿时一个趔趄。

“这招可真是好用，实话告诉你。我在上海守株待兔，正好抓住了她，现在她就在我们手上。”

罗通突然一颤，他抬头凝视罗德：“你说她在你手里？”

“当然。”

“真的？”

“呵，我没必要骗你们。怎样？陆景，是否要考虑我的提议？”

“二景。”罗通蹲下，凑到陆景耳畔说了两句。

陆景瞳孔缩放了一下，他抬起头：“行，我带你去。”

“呵，带路。”罗德带领手下，陆景四个人分别被人用枪押着。

陆景一路上都在想刚刚罗通的话：“带他去，放心，小苗不在他手上。”

他不太明白罗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知道罗通怎么确定沛瑶不在罗德手里，更不明白，既然沛瑶不在罗德手上，为什么还要带他进去诺亚遗迹。

但陆景相信罗通。

终于，他们来到遗迹最深处。

在这里，陆景见到一座他以前从未在任何遗迹见到的石门。

“没错……没错！和老师的研究手稿记录一样，这里就是……诺亚人最后的穴居地。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找到了！”

罗德变得异常狂热：“兄弟们，我们终于可以迈上新的台阶，以后，我们将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振臂高呼，所有罗德士兵都表现出贪婪的模样，他们像疯了一般，不再管陆景等人，蜂拥着向大门走去。

罗通趁机示意沈朵，带着大家藏起来。

陆景四人躲在一处角落里，看着陷入癫狂的罗德试图打开石门。

他解开石门的密码，周围发生震动，石门缓缓中开。

突然！

一道道蓝色的激光从石门中迸发出来，被激光射中的人，瞬间化为灰烬。

罗德震惊了。

他的手下见状拼死掩护罗德撤离。

最后不知去向。

陆景惑然看着这突发的一幕，一时不明白。

“罗通这到底怎么回事？”

“上次你被济世会抓走，我和薇尔希独自行动，见到那个叫做杰斯的研学会成员，他说小苗带走了很重要的文件。

当时我就在想，罗德如果抓走了小苗，他就不用威胁你带他去找了。

但他既然知道小苗去过上海，想必曾经确实差点抓住小苗。

然后我想起陆叔叔说的伴生人。

所以，我猜一定是薇尔希救走了小苗。她既然是诺亚人，一定会带着小苗去诺亚人留下的避难所，就是这里。

倘若她发现来的人不是我们，一定会早做准备。”

“不过我真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生猛的防御措施……”

说话的功夫。

石门中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对方身材十分高挑，但容貌漂亮。陆景一眼就认出对方：“薇尔希！”

这一次，薇尔希和以往不同，以前她打扮的像古墓丽影里的劳拉，永远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这次她身上却穿着相当奇特的服饰，简直就像是阿凡达的公主。

见到陆景，她大喜。

冲上来，给陆景来了一记埋胸杀：“我终于见到你们了！你们都还好吗？”

她看到罗通身边的茜茜，顿时大喜；当她有看到陆景身边的沈朵，看到沈朵看陆景的眼神，又有些落寞。

她退后一步，转身走向石门：“跟我来吧，有人正在等你们。”

“有人？”陆景疑惑，但薇尔希没回答他，而是先一步走进石门，消失在蓝色光源中。

陆景四人疑惑地追随着薇尔希进入石门，身后大门再度关闭。

门内的景象和陆景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这里还会见到更多的诺亚人，以为里面会有一副别有洞天的生机景象。

可当他们走进石门，发现里面原来还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除了薇尔希看不到任何一个活人，只有中间摆放着一张床，那里躺着一个仿佛正在熟睡的女孩。

她似乎不过十七八岁，一头乌黑的长发，长相清纯可人，她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腹部，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呼吸。

陆景失魂落魄地走向躺在那里的女孩，他静静地端详着女孩的“睡颜”，眼圈通红：“沛瑶……沛瑶……怎么……怎么会这样……”

罗通等人默默站在旁边。

沈朵观察着苗沛瑶，她全身好像没有一点伤痕，脸色平淡，既不像中毒，也不像其他，她好像就睡着了，可她也确确实实没有呼吸。

“薇尔希小姐，这到底……你们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曾经诺亚人遭遇的事情。”薇尔希声音低沉，“罗通，还记得那句话吗？文明不是演化的终点，而是手段。”

“记得。”

“罗德他究明了这句话的本质，而现在我也将它的真意告诉你们。

其实，很简单。

建立文明，只是漫长历史的过程。

或许，它是当前阶段，地球生物发展的最高阶段，但这绝不是生物演化的终极目标。

每一次生物的演化伴随着地球的迭代，而每一次地球的迭代，都意味着，生物要进行新一轮的演化。

这二者，就像你们人类说过的‘量子纠缠’。”

“我们人类……那这么说，你果然是……”

“是的，我是诺亚人。是这个世界上仅存不多的诺亚人。”

“仅存不多？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诺亚人活着？我怎么看不到他们？”罗通张望四周。

“只有我们希望你能看到我们的时候，你才能看得到。你看那里。”顺着薇尔希手指的方向，罗通看到了一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

“他叫做斯皮尔，是你的伴生人。”

罗通注视着那个清秀的男孩，只等他消失，他觉得这万分神奇。

“陆景，”薇尔希走到陆景的身边，“你放心，苗沛瑶她并没有死亡，但她自身的基因存在缺陷，无法在海啸过后的世界生活，我将她暂时带到了这里。”

陆景目光中写满了希望，他看向薇尔希：“你是说，你是说沛瑶还有救？告诉我，我该怎么救她！”

“没有灵丹妙药，任何医疗手段都救不了她。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讲，苗沛瑶之所以陷入沉睡，是因为她的基因中，不存在进一步演化的可能性。

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若无法在地球的更迭中演化，就意味着她将被淘汰。”

陆景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此时又听见薇尔希说：“但，经过这一路的患难，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人类依旧拥有突破桎梏的可能。”

说着，她将一个磁盘交给陆景：“带着这个，和你的朋友们去建立新的家园。”

“这是什么？”陆景不解。

“这里面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你的父亲陆明亲手设计的‘暖机计划’，另一部分是诺亚人对于生物演化研究的资料。

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我会把苗沛瑶留在这里，只有诺亚遗迹的温床能为她持续提供生命能量。

但我不能保证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如果你想救醒苗沛瑶，就去努力吧。

当你们真正通过这些资料和研究，突破人类演化瓶颈那一天，她一定会苏醒的。

而我，也在期待着。”

陆景郑重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磁盘，他觉得手里拿着的东西好像有千斤之重：“那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陆景抬头问。

薇尔希微笑着摇摇头：“你知道吗，在纽约遗迹宫殿，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无法在继续陪伴在你们身边。”

薇尔希抬头看向沈朵：“而且，现在你的身边，有更好的陪伴你，我很放心。”

她让开一条路：“和苗沛瑶告别吧。”

陆景看向沉睡的苗沛瑶，他心如刀绞，同时也害怕。

他害怕自己或许穷尽毕生都无法解开演化之谜，那沛瑶是不是就永远无法醒过来了？

他越是想越是怕，越觉得压力大。

他来到苗沛瑶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一刻，他好想回到了小时候，两个人总是牵着手出去玩。

陆景抬手，刮了一下苗沛瑶的鼻尖：“我要走啦，沛瑶。你等我，我一定……会唤醒你的。”

分明没有把握的事情，但陆景说的斩钉截铁。

他倒退着离开，依依不舍地看苗沛瑶最后一眼。

遗迹大门重新打开，罗通、茜茜和沈朵先一步离开。

当陆景离开的时候，薇尔希叫住了他，再转身，薇尔希保住陆景。

他听见薇尔希轻声说：“谢谢你，这一路我很开心。再见，我的另一半。”

而后，她一推陆景，将他推出诺亚遗迹石门。

石门沉沉关闭，然后渐渐变得透明，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陆景、沈朵、罗通和茜茜沿着蚁穴隧道重新回到地表。

从诺亚遗迹离开后，气氛变得异常沉重。

四个人都不说话。

当他们回到地表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他们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进入诺亚遗迹，而当他们重返地表时，外面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整个世界都被冰封，万里冰川一望无际。

在荒芜的冰原之上，除了凛冽的寒风，看不到一丝生气。

罗通拿出他的平板电脑，调出气象卫星的影响。

他们在17日离开方舟，现在已经是31日，他们竟然在遗迹度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而今地球终于如罗通最开始的预期，它彻底进入了新的冰河时代。

全球四分之三的地区被厚如高墙的冰所覆盖，冰面坚不可摧。

陆景四人漫步在冰原之上，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最后会在哪里停留。

只是这么走着，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们在冰原之上看到了人影。

当这些人看到陆景和罗通，都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知道是这两个年轻的青年，找到诺亚方舟，救了所有人。

他们对陆景和罗通招待有加。

从他们口中，陆景四人得知，就在他们进入遗迹不久，地球被雪暴笼罩，短短三天内。

大雪与寒冰覆盖地球，一周之后，地球变成了一片雪白，万里冰盖成了地球的主体。

而诺亚方舟在那之后，能源耗尽，无法前行。

于是各国聚集在一起，开了一场决定人类去留的会议，最终他们敲定，带着各自国家的民众，进行一场浩大的迁徙，并在不同地点建立新的城市。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那么远，这些人中不乏生病或者年迈的，他们只好聚集起来，就地建起聚落以求生存。

陆景和罗通等人，也暂时在这里定居。

不光如此，他们还在此碰到了一个熟人。

那就是裘思夫妇。

裘思告诉陆景，当时他的妻子刚生完孩子体虚，所以不得已也在附近定居，还有那个他们救回来的孩子。

裘思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裘合。

“我说二景，不如我们也暂时在这里定居好了，等有了进展，我们再做下一步决定。”罗通提议。

陆景思考再三，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随后，他们暂时居住在渤湾附近的聚落里。

几年后，陆景和沈朵，罗通和茜茜，分别在裘思的见证下结婚，并都有了一个孩子。

陆景和沈朵生了一个女儿，罗通和茜茜则育有一个儿子。

然而，陆景却闷闷不乐。

“干嘛呢，一脸苦大仇深的。”罗通与陆景并肩站在苍茫的月色下。

望着浩瀚的冰原，陆景开口：“我接到老胡的消息了，说是在北方建起了中华城，让咱们过去。”

“那还不好？我这就去通知茜茜！”罗通大喜。

“等等。”陆景叫住罗通，他犹豫了半晌开口，“我希望能把小瑶和阿玉留在这里。”

罗通的身子僵住了，他愕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景：“你是认真的？”

陆景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你知道吗，罗德还活着。”

他转身眺望无尽的冰原：“我们不能带着孩子们，我们有更重要，更重大的事情要做。

我们要在这冰河之下，为所有人寻找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