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冰河时代1：残酷时代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从没见过四季如春的城市、没听过仲夏的蝉鸣，见过春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繁盛景象。

从罗玉和陆瑶记事起，整个世界就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白。万里冰川，荒无一木，掠过瓦舍的风像刀子一样，切割晶莹剔透的冰盖，留下一道道风蚀的痕迹。

在这个时代，什么都缺，食物、饮水、药品、衣物，唯独不缺“人”。

当罗玉撑起折叠伞，跟陆瑶同打一伞，走出小小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一间狭窄的冰屋，全“校”只有10个学生，不分年级、不分种族、不分国籍，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读同一本教材。

在这座方圆20里的小小聚落里，他们是仅有的十个孩子；很少有人愿意结合生育，饭都吃不起了，为什么还要让新的生命降临在这个险恶的世界呢？

穿着厚重防寒服的居民，两人一组，抬着担架经过校门。横在担架上的尸体，只用一块手帕遮住逝者面容，脖颈之下的皮肤冻得皲裂，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些死者身上只留内衣，生前所穿衣物都被亲人脱下。这是聚落的规矩，毕竟已逝者已逝，但生者仍需物资。

罗玉和陆瑶都习惯了，每天都有人在风雪中死去。有的人至死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骨瘦如柴；有的人为救他人，自己冻死在寒冷的深夜。

但更多的，是那些外出寻找物资，却再也没能回来的人，尸骨无还。

这是最坏的时代，残酷的时代。

罗玉想象不到课本里，繁荣盛景的人类文明究竟是什么样，只知道自然的力量凌驾于任何科技之上。

在最后一页的近代史上，当20年前7月31日那一天极光与红雪覆盖天边，一切抗衡天灾的手段都形同虚设。

无线电、核能、太阳能……这些划时代的科技全部失效了。

万里的冰盖在一周内吞没整个世界。

人类耗费万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文明，毁灭只需要7天。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那颗蔚蓝、祥和的星球似乎只是像“伊甸园”那样的传说而已。

聚落静悄悄地，也许在某个角落里是有人默默观望着外面的，但氛围太过压抑。

罗玉和陆瑶撑着伞，踩在积雪上，雪地靴嘎吱嘎吱，在雪上留下两双脚印。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这是冰河时代前，遗留下来的建筑，聚落的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清扫、加固，虽然不算牢固，偶尔漏风漏雨，但起码能住。

罗玉进门第一件事，是先把毛绒毯子批在陆瑶身上，然后自己加上一件绒袄，跑去暖气旁边打开气阀；他查了气阀剩余电量，还有储藏室剩下的食物。

勉强够今明两天安度，明天下午正好是领补给的日子，还好，这个月他们撑下来了。

罗玉正为此放心下来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陆瑶去开的门，不等罗玉询问来者，陆瑶已经走进卧室。

“哥，支书来了，说让你去一趟。”

“好，那我先过去。”罗玉摸了摸陆瑶的头发，“冰箱里还有吃的，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就自己先吃。”

“那哥，我等你。你……早点回来，我自己在家害怕。”

罗玉嘿嘿一笑，掐一把陆瑶的脸颊，然后与她擦肩而过，直出门外。

等在门口的支书是个30多岁的男人，为人很和善，年龄也只比罗玉大十几岁，像个大哥哥；所以罗玉和陆瑶都管他叫裘大哥。

他是赶上过间冰期的人，据他说，那时他才刚学会说话。对发生的事情还记不太清，唯独记清楚的一件事，是关于罗玉和陆瑶他们两个人的父母的事情。

说罗玉和陆瑶的父母是聚落的恩人，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只是再多关于为何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给聚落照顾，他们本人却不知所踪一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透露。

“小玉，等会你要跟我去见聚落长。”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

罗玉心想，今天不是开会的日子，也不是领物资的日子；平时涉及全聚落，所有人都会聚集到正中间巨大的冰屋里。

今天只叫他一个人去，一定有事。

“唉。”裘大哥欲言又止，转身领路，“你跟我过来。”

罗玉很疑惑。

他跟着裘大哥一路穿过聚落前段，但并没有直奔大冰屋，而是去聚落长的私宅。

推门而入后，发现叫到这里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略大一点的男孩儿，都是十八九岁。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三四十岁的大人。

聚落长坐在绒毯上，旁边的火炉升起微弱的火漆，热炭在铜炉里辟噗作响，他对罗玉点点头，示意罗玉找地方坐下。

“我就开门见山了。”他先是面向罗玉以及另外两名男孩说，“按照咱们聚落的规矩，你们已经到了可以外出的年龄……”

“等等，聚落长，小玉他……”

“你们已经到了可以外出的年龄。”聚落长重复上一句话，拦截裘支书插话，然后下一句话目视罗玉，“咱们聚落这段时间大不如前，不仅物资供给不人，人手也不够。

我知道这个命令太突然，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承担起聚落一份子的责任。”

说到这里，罗玉基本上也算明白了。

“这次外出寻找物资的任务，我打算交给你们几个。”

坐在屋子里的几个人，包括罗玉在内都面面相觑。罗玉从其他人脸上看到了恐惧和为难。

谁想去外面的冰天雪地呢？不仅气候恶劣，听说还有很多饥饿许久的猛兽徘徊在冰原，甚至还有一些为求生存而杀人越货的人伺机而动。

很多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连物资都没带回来，就那么白白死去了。

“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去。”聚落长又说，“但说实话，这个月我们已经没有物资可发，你们要是不去，大家都得饿死。”

他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所有人，每个人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冷厉：“按照规矩，我们的物资会优先发给有贡献的人。”

言外之意，就是不肯去的人，即使有物资，也不会发给他。

罗玉在心里权衡利弊，他和陆瑶的物资不够再撑一个月；就算够，现在表示懦弱的人，等于放弃为聚落“做贡献”的义务，也等于放弃在这个聚落生存下去的权利。

况且，陆瑶她……

鸦雀无声的屋子里，坐在角落的罗玉默默举起手。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人惊讶，有人不满，有人担忧。

“罗玉，你真的愿意去？”聚落长不可置信地看着角落刚满17岁的男孩儿。

“我愿意……但是我希望您能好好照顾陆瑶。”

聚落长连连点头：“我会，我一定会。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要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陆先生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他起身，一个箭步走到罗玉面前，握着罗玉的手：“辛苦你了，你就放心去吧。”

“聚落长，我想和罗玉同行。”裘支书起身说。

聚落长愣了一下，眼神中有为难和不舍：“这个……裘合，你老婆还病着……”

“我妻子就拜托聚落的大家伙照顾了。”裘支书一把拉起罗玉，不等聚落长挽留，大步流星地走出聚落长的房间。

他一路带着罗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横眉立目地瞪着罗玉：“你怎么这么单纯？你没看出来吗，那就是聚落长给你下的套。他叫来的人，或多或少都跟他都关联，所以才一直得以留在聚落里。叫这些人来，完全就是为了激你。”

“我知道，聚落里本来人手就不够，怎么可能派那么多人去。”罗玉苦笑，“但我和小瑶需要物资，我要找一种破伤风疫苗，那种药很难找的。”

“我自己去就行，我人瘦、年轻，腿脚快，裘大哥你不用跟着我。大嫂还需要你。”罗玉说着就要转身走。

裘合拦住他：“那不行，我是支书，我要对每一个人负责。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在门口等你。”

罗玉站在原地，低着头。拳头几松几握，最后抬头问裘合：“裘大哥，你那里有纸币没？”

“有，你等着，我拿去。”裘合转身跑到对面那间房舍，他和聚落长就住在对门，方便聚落长有要紧事找他。

罗玉等了裘合很久，他心急，但明白裘合大概是在跟他妻子告别。

裘合是个好人。

前冰河时代，也就是20年前灾难发生的时候，裘合的妻子为了救人，落下双腿残疾，但裘合一直不离不弃。

裘合的妻子也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罗玉和陆瑶小的时候，总会在他们家蹭饭，陆瑶最喜欢裘嫂煲的汤。

过了很久，裘合带着纸笔出来了。

罗玉端详着手里的纸笔很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他找了一块台子垫纸，刷刷点点，写下一整篇的离别信。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想留个陆瑶；但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泪如雨下。

裘合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裘大哥，我想明天再出发。”

“理解，今天回去……好好陪陪小瑶。”

罗玉把写好的信包好，偷偷藏起来，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家去了。

回家的时候，陆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放着饭菜，菜色看着不鲜，但热气腾腾的，是陆瑶热了一遍又一遍，只等着罗玉回家。

罗玉推了推陆瑶。

陆瑶支吾地回应罗玉，似乎睡得正熟。

罗玉摸了摸陆瑶的额头，有些微热。

他起码回到卧室，翻箱倒柜才找到最后一片消炎退烧的药，罐子里舀出一杯水，叫醒陆瑶吃药。

女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喝下药片。

罗玉将她横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忍饥挨饿守着她。

他轻轻扁起陆瑶的裤腿，小腿的伤口情况非常不好，本来伤口不算很长，但厚重的衣服捂着，又在天寒地冻的气候下，人一出汗，伤口就会发炎。

陆瑶一直忍着。

但昨天、前天，陆瑶都有过发烧，时低时高。

罗玉问过裘合，在药库找了很久，只找到治外伤的药，却没找到治破伤风的药剂。

昨天罗玉听见抬担架的邻居闲聊，说上一批唯一回来的人说，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市的街道，被洪水与冰雪掩盖；他们在附近找到一家废弃的医院，本想搜索物资。

可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徘徊在周围的狼群追逐，只有一个人带伤逃回来，只可惜没多久也一命呜呼了。

看见陆瑶熟睡的脸庞，罗玉下定决心自己去碰碰运气。

罗玉一直等到陆瑶睡醒，他热了一遍饭菜，自己和陆瑶风卷残云地吃饭；陆瑶还是昏昏沉沉的，躺回床上，又睡过去了。

罗玉收拾好碗筷，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冷风呼呼刮过门外，撞得门窗当当响。

他听见陆瑶呓语，呼唤自己。

来到床边，陆瑶紧紧抓住罗玉的衣角，喃喃说：“罗玉哥哥……我害怕，别走。”

好像有几百根针，在那一刻扎在罗玉的心头。

他默然掏出自己写好的信，轻手轻脚地塞在陆瑶的枕头下，露出一角。

他在床边坐了一夜。

困意全无。

破晓时分，他整装拿好一切外出生存的工具，蹑足潜踪离开。悄悄锁上屋门，然后把钥匙交给隔壁的邻居。

当他来到聚落的外门时，昏暗的冰灯下，已经有人锁在冷风中等候在那里，是裘合。

“这次我们要去西边，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医院，可能搜到些有用的东西。”裘合见到罗玉后，提出一条正中下怀的建议。

罗玉出发前还担心裘合不愿陪自己以身犯险，大概他也担心自己妻子的病情，所以选择一条铤而走险的道路。

东南北都有相邻的聚落，物资早就被搜刮的差不多。

只有西边，那里距离曾经这座城市的市区边郊最近。进入冰河时代后，很多动物聚集在那里，形成了一条险恶的生态链。

可笑的是，曾经生存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随着冰河时代降临，所有生物的进一步演化，最终跌落神坛。

那些被人类奴役过的动物，猫、狗、鸡鸭、猪牛，等等等等，一度被人类圈养、逼入绝境的动物，在冰天雪地来临后，进行了新的演化。

一如以往冰河期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一样，为了适应极端气候，它们生长出厚实的皮毛、锋利的脚爪，以及更加灵敏的身手。

在冰雪之上，人类的行动受限，而动物反而因为新的演化，得以翻身；并且更可怕的是，以往人类所使用的枪炮，不仅因寒冷天气而损坏，甚至即便不损坏，现在也很难打穿一些动物厚实的皮毛。

比如现在遍布全球的亚马逊鬣狗，它是现代犬类的演化分支，谁能想到那些对人类摇尾乞怜的宠物狗，旦夕间变得凶猛异常，而且骨骼坚硬。

正面冲突下，一发67mm的温切斯特子弹，也穿透不了它的头骨。

天就要亮了。

罗玉和裘合迎着风雪向西走。

一直走到日上三竿，温暖、微弱的太阳高悬天空。在书籍里记载，太阳的热量很高，甚至高温时期，晒到街道上能摊鸡蛋。

罗玉想象不到，明明现在的太阳如此微弱，抬头甚至只能看见模糊一团白光，它真的有那么热吗？

当罗玉抬头仰望天空上的太阳时，一双手突然拦下他，接着裘合狠狠将他按倒，两个人藏匿在一处斜坡背侧。

“怎么了？”罗玉问。

“有人。”裘合说着，和罗玉同时朝前方探头。

他们看见远处茫茫雪原，一座建筑，上半部分冒出冰盖；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搬着一箱又一箱物资走出建筑，将之装上集装车。

罗玉认出来建筑顶端，已经颓塌的标字。XXX医院，“医院”两个字都多多少少有损毁，但从字形还能辨认。

“那是我们的！”罗玉说着就要往外冲。

被裘合硬生生按在雪地里：“别动，别动！”

他不停安慰着罗玉，按住罗玉后脑的手，清晰感觉到，少年在颤抖。

“该死！”罗玉抓起地上的雪，一把有一把，他只能低声咒骂着，却无能为力。

两个人目送着那群士兵钻入集装车，绝尘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拦着我！我们要去把物资抢回来，不然小瑶还有嫂子，他们都该怎么办？”

“别傻了。那些士兵……那辆车上的标志，他们是正规军。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裘合苦笑，“算了，至少我们还活着，对吧？”

罗玉不甘心：“裘大哥，我要再往前。”

他指向前方，茫茫冰原的尽头，隐约能看见，接天耸立的冰林。